“牛津永遠是MINI的家!
當英國人聽到寶馬這句話的時候,他們或許會回想起,初戀說出“你永遠是個好人”的那個下午。
寶馬集團日前決定,將MINI品牌的電動產線從牛津考利工廠轉移至中國張家港,還將追加100億元投資在沈陽建立動力電池廠。
英國前首相特蕾莎梅和約翰遜,都把電動汽車視為重振英國汽車工業的絕佳契機。MINI作為英國最具標志性的品牌之一,顯然被寄予厚望。然而MINI留給英國人的希望,跟幾位首相的任期一樣短暫。
MINI品牌總裁斯蒂芬妮·沃斯特對此的解釋非常直白:“牛津工廠沒有為電動汽車做好準備”。
寶馬的“背刺”讓英國人如墜冰窟。牛津市議會主席蘇珊·布朗表示,市議會與牛津居民一樣對搬遷計劃和牛津工廠的未來感到不安。
《衛報》則評論稱,寶馬的出走只是再次印證英國汽車工業的衰落。
請注意,這里的重點不是“衰落”,而是“再次”。
英國汽車工業的衰落,早就是老生常談。就連幾十年前Mini的誕生,都可以被視為衰落的一種體現。
工業革命的發源地,何以至此?
其實,寶馬棄英入華,中國新能源汽車作為一面鏡子,恰恰照出了英國人最大的錯誤。在一個產能為王的時代,你嘲笑別人廉價,別人卻在要你的命。
從蓮花到Mini,是大英帝國最后的榮光
“我的一邊坐著巨大的俄國熊,另一邊是巨大的北美野牛,中間坐著的是一頭可憐的英國小毛驢。”
1945年,奠定二戰后世界格局的雅爾塔會議上,丘吉爾雖與羅斯福、斯大林并列“三巨頭”,卻已經清醒地認識到,英國再也無法與美蘇相提并論。
不過,當后人引用丘吉爾這句名言的時候,往往刻意隱藏了他后半句真正的重點:“但是只有英國人知道回家的路!
1945年的英國,上百年積威猶存,仍能給美蘇兩大戰爭機器踩一腳剎車。在工業上,英國同樣是歐洲受戰火破壞最輕的地方,沒有徹底失去舊日榮光。
甚至我們可以說,二戰之后,英國汽車工業才迎來自己最高的聲譽。
2013年,馬斯克以100萬美元的價格,買下了一臺1976年產的蓮花Esprit跑車,這輛車曾是電影《007》中邦德的座駕。
馬斯克說,在他還是個孩子時,這輛車就令他震驚。在后來特斯拉推出的電動皮卡Cybertruck身上,我們還能明顯看到Esprit的影子。
蓮花Esprit和特斯拉Cybertruck對比照
蓮花是戰后英國汽車工業的明珠,通過把戰斗機上的空氣動力學技術引入F1,徹底改變了賽車運動。蓮花、阿斯頓馬丁、賓利等一眾性能跑車品牌,讓英國汽車不止于工業,更是一種藝術。
然而,待到猛獸看清了你的全部家底,小毛驢也就真的走到了技窮的一天。
1956年,第二次中東戰爭(蘇伊士運河危機)爆發。埃及人民受夠了帝國主義的特權,為了將蘇伊士運河收歸國有,不惜一戰。當年在東非用6挺機槍就鎮壓了上萬起義軍的英國,這次出兵埃及不到48小時便被迫撤軍。由此引發的經濟后果,更是徹底宣告英國霸權一去不復返。
其中最重要的后果之一,是伊朗也順勢將英國控制的石油產業收歸國有。
石油告急,經濟衰退,英國人也過起了緊日子,生產小排量汽車成為當時的社會趨勢。Mini的誕生,恰恰是英國走上下坡路的又一個標志。
按照Mini之父構想,這款小車應該像英國斗牛犬一樣,短小精悍,同時結構簡單。1959年,第一輛Mini在牛津工廠誕生。
英國王室帶頭,迎合節儉風尚。伊麗莎白女王在公開場合試駕,讓Mini成為家喻戶曉的產品——只不過形象不再高端,而是一輛“家庭主婦購物車”。
好在,老帝國的文化積淀仍在。英國著名設計師Mary Quant借鑒Mini的設計理念,設計出頗受年輕女孩喜愛的mini裙,也間接為Mini帶貨。
1961年Mary Quant身著mini群站在街頭
Mini刊登的廣告
標榜個性、代表時尚的Mini打開英國女性市場,并走向國際市場。1969年,Alec Issigonis升職成為汽車設計總監,同時被授予爵士稱號,Mini的發展看起來順風順水。
可惜,這就是祖上富過的英國汽車產業最后的慰藉了。Mini擁有一個無比成功的起點,接下來,他們卻犯下了一系列致命的錯誤。
平民時代,產能為王,英國人落伍了
如果翻看過去百年的汽車工業史,其實不難發現,決定一家汽車企業生死的,往往不是你擁有多么先進的技術,而是你有沒有碾壓對手的產能。
作為第一次工業革命發源地,以及第二次工業革命重要參與者,英國汽車工業的起步,其實已經稍稍落后于歐洲鄰居了。據說,19世紀末英國本土生產的第一輛汽車,用的是德國產的發動機,和法國人設計的車體。
但是這不妨礙英國汽車產業的高速發展。汽車作為高度復雜的工業產品,考驗著整個國家的工業配套水平和工人技能,作為世界最老牌的工業國,英國產能仍有優勢。
有研究推算,1936年,英國的汽車年產能大約為38.5萬輛,位居世界第二,超過德國的30萬輛、法國的17.5萬輛和意大利的5萬輛。
世界第一的美國,更是充分闡釋了產能為王這句話。
1913年,福特T型車引入生產線,被稱為“再次發明汽車”,這恐怕才是汽車史上最重要的時刻。流水線的生產模式使生產效率大幅提升,福特T型車最高產能達到200萬輛,整個生命周期共生產1500多萬輛。
產量提升讓原本貴族專屬的汽車,價格從近3000美元跌破400美元。美國從此奠定汽車頭號強國地位。
然而長期以來,英國汽車廠商卻對此嗤之以鼻,稱福特T型車是“農民的汽車”,流水線違背汽車產業“英倫貴族”的特征。
福特T型車
在汽車產業飛速發展的里程中,英國汽車廠商引以為傲的手工打造成為英國汽車產業發展的桎梏。直到現在,勞斯萊斯仍堅持手工繪制車身金線,即便是熟練技師也需要2天左右的時間才能完成一輛車輛的繪制。稍有偏差,整車重新噴漆,再次繪制。而實現同等效果,機器噴涂僅需幾分鐘。
二戰后,全球經濟迎來發展黃金期,汽車進一步平民化,需求翻著倍地激增。過分強調貴族屬性的英國品牌,卻并未引入生產線,仍保持手工打造,無法吃下新增市場。
哪怕是主打大眾市場的Mini,從誕生到20世紀90年代,都一直采用純手工生產的模式,不僅成本高,效率還低。
相反,戰敗國德國和日本在政府主導下引入美國汽車技術,二次創新,從國內市場走向全球市場。
為了維持高利潤,英國廠商卻逆時代而動,不惜提高售價,放棄滿負荷生產。例如1961年,英國汽車廠規模產能是300萬輛,而實際只生產了100萬輛。
英國老貴族的步履,日益蹣跚。
糟糕的家長,毀掉了英國汽車翻身的希望
二戰結束后,丘吉爾統領的戰時內閣解散,重新大選。憑借戰時建立的巨大聲望,丘吉爾原以為自己再次當選是板上釘釘,結果卻在選舉中慘敗給工黨。
丘吉爾引用古希臘作家普魯塔克的話,發泄自己的憤怒:“對他們的偉大人物忘恩負義,是偉大民族的標志!
事實上,丘吉爾將底層民眾視為愚昧者,只能顯示自己有多么脫離現實。工黨出人意料的勝利,反映了英國日益撕裂的勞資關系。盡管英國打贏了二戰,但是英國工人在經濟上的處境,讓他們感受不到勝利的喜悅。
在此后的幾十年中,從丘吉爾到撒切爾,勞資關系始終是英國最棘手的問題,高層精英盡可以指責工人,卻無助于衰落的經濟。
提起英國汽車產業衰落,也有一種常見的聲音是指責英國工會過于強大,似乎英國車成本過高、堅持打造、不肯裁員的責任全在工會。
然而,真正的問題恐怕并在于工人。
如果與德國對比,指責英國人力成本高的說法顯然站不住腳。同樣以人力成本高、工會強勢著稱的德國,其汽車產業在二戰后卻橫掃世界。
英國汽車制造商和貿易商協會(SMMT)數據顯示,如果將各國汽車行業的平均時薪折年計算,2015年,德國的平均年薪大約為5.56萬英鎊,法國為6.18萬英鎊,而英國僅為3.98萬英鎊。
英國汽車產業工人的技術能力,其實也從未真正沒落。時至今日,全球最強大的20家汽車零部件供應商,19家都在英國設有工廠。在F1賽車運動中,始終有一半以上的車隊研發放在英國。
當人們談及英國汽車業的衰落,更多是指整車品牌的衰落,而丘吉爾們日益脫離時代的經濟管理能力,恐怕要為此承擔更大責任。
在國外問答社區Quora上,一位有四十年工作經驗的英國汽車工程師指出,工會總是那個被鞭打的男孩,一切高層犯的錯誤都拿工人當替罪羊。
在這位工程師看來,英國車企高層始終沒有革新,沒有淘汰,最大的責任人不是工會,而是高級管理者:“在英國,位高權重者都是所謂的‘公學’產物,他們跟生產完全脫節,是一群不懂數學和工程學的白癡!
英國政府在汽車產業政策上的表現,堪稱混亂。
1952年,英國推行分期付款賒銷政策,本意是降低消費門檻,刺激市場需求。但英國各黨派對分期付款標準意見不和,在1952年到1973年的二十一年內,修改了18次分期付款法案,導致市場需求頻繁波動,汽車廠商根本無法準確評估市場需求。
因此,汽車廠商不敢大規模投資增產,也讓英國品牌無力進行海外擴張。在美系、德系、日系、法系車企搶占全球市場的時候,英國品牌卻“躺平”,維持著本土市場的“一畝三分地”。
眼看本國車企落后,甚至可能丟失本土市場,英國政府又撿起了貿易保護主義,提高關稅。缺乏外部競爭的英國品牌更懈怠,形成惡性循環。
跟產能一起停滯的,還有英國車企管理層的創新能力。以Mini為例,從1959年誕生到1994年的35年間,這款車型竟然只進行4次小改款,早已遠遠落后于時代,一度走到產品生命末期。
Alec Issigonis和Mini
1994年,Mini被迫賣身寶馬,寶馬急需一款新車救活Mini。但雙方對下一款車的設計方向產生分歧,Mini高層堅持沿襲Alec Issigonis爵士的精神,再造一輛“economy car”,而寶馬方面則認為,新世紀Mini更應該造一輛“sport car”。
事實證明,寶馬是對的,Mini的經濟適用車方案市場并未接受。英國汽車設計一味強調延續性,而忽視客觀情況。如果沿用Alec Issigonis經濟適用車設計理念,Mini大概率成為歷史。
和英國人不同的是,德國人在延續品牌特性的同時,對Mini進行徹底改造,連名字都改成了大寫的“MINI”。寶馬并未將Mini的工廠遷出英國,但投資3.6億歐元重建生產線,引入現代化生產,放棄手工打造。重新設計車標、營銷方案。寶馬接手后,MINI終于開始賺錢了。
救活Mini的并非故鄉牛津,而是德國慕尼黑。
管理思想的落伍,也讓英國其它老牌車企們錯失了自救的最好機會。
1968年,英國政府為了團結全國車企共御外敵,主導推動MG、羅孚、捷豹、凱旋、Mini、路虎等公司組建英國利蘭汽車聯盟。
車企合并重組,是美國、德國等國家都取得過成功的道路。1998年,德國戴姆勒-奔馳和美國克萊斯勒汽車公司宣布合并成立戴姆勒-克萊斯勒汽車公司,市值近千億。不過這些成功都是有代價的,弱勢品牌被淘汰、雪藏,歸并到適應時代發展的新品牌之下,很多“情懷品牌”都消失在歷史中。就像克萊斯勒在和奔馳合并后,因不符合奔馳豪華品牌定位,最終走向破產。
然而,英國人拒絕淘汰。
龐大的汽車集團內耗嚴重,各個品牌都認為自己才是細分市場的老大,不肯放棄老舊的產品線。同時,臃腫的組織架構派系林立,生產、研發效率低下。
利蘭公司直到倒閉都沒缺過錢,英國政府累計撥款十多億英鎊,加上銀行貸款的四億多英鎊,利蘭汽車在早期沒有關過工廠、沒有裁過員。
隨著保守黨的撒切爾上臺,一直伸手要錢的利蘭公司挑戰了撒切爾自由經濟的底線。一堆爛賬的利蘭公司讓撒切爾徹底失去耐心,開始兜售旗下品牌。嚴重虧損的利蘭汽車最終走向賣身的命運,路虎、MG、Mini相繼被外資“撿漏”。
至此,發展百年的英國汽車品牌相繼改嫁。有意思的是,不少原本破產邊緣的英國品牌被收購后重生,英國貴族的故事或許只有非英國品牌才能講好。
以英國為鑒,中國車企對自己的道路選擇,應當有更多的思考。
縱觀英國汽車百年發展史,一味追求高端,追求高利潤高溢價,或許能讓勞斯萊斯等少數車企繼續享譽全球,然而對一國產業來說,卻是不折不扣的災難。在燃油車時代,真正帶給車企統治力的技術進步,往往不在于性能頂尖,而是產能爆炸。
而新能源時代,又何嘗不是如此?從特斯拉到比亞迪,全球汽車產業的權力重心正在悄然轉移。正如百年前的福特T型車一樣,當一些人嘲笑它們廉價的時候,它們正在開啟一個新的世界,而嘲笑者可能在這個世界已無路可走。
事實上,廉價本身并不是一個錯誤,如果技術進步無法惠及多數人,技術的意義又在哪里?在保證工人福利的前提下,不斷讓昂貴的技術平價化,是人類最高貴的品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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